历史终将悲剧性站在贺建奎一边

作者:邓曦泽(中国四川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2018年11月26日,中国南方科技大学副教授贺建奎宣布,一对名为露露和娜娜的基因编辑婴儿当月在中国健康诞生。一时舆情哗然,中国内外,学界、官方和民间都一片谴责,认为贺建奎突破了科学与医学伦理。但是,贺建奎不退让:“坚信历史终将站在我们这边”。

历史究竟会站在哪边?我认为,历史终将站在贺建奎这边;广而言之,历史终将站在技术推动者一边。这不是对贺建奎的支持,而是要区分以伦理道德为标准的历史(历史的道德性)和事物发展趋势的历史(历史的趋向性),两者都很难简单地以对错论之。按照古代卫道士的观念,“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就是道德性历史与趋向性历史的冲突。就趋向性历史看,历史终将站在贺建奎一边,尽管这极可能是悲剧性的,但很难阻挡。

笔者不懂技术,但技术作为人的创造物,除了遵循技术自身的规则,也要遵循一些社会规则。甚至可以说,社会规则是技术发展的前提。一言以蔽之,这种前提关系可以表达为:若没有对欲望的更高追求,人类就没有发展技术的需要。下文的讨论虽然缺乏可读性,但真理常常是无趣的,甚至是冷酷的。只有让更多人明白这些道理,才更有可能遏制技术的负效应。

新技术总是首先为强者服务

“技术为大众服务”,只是一句美丽的广告词。技术的好处首先且主要被资本精英、权力精英和知识精英等强者所攫取,大众只是分得残羹冷炙。

道理非常简单。第一,只有强者才有能力投资新技术;第二,根据谁出资谁受益的基本原则,投资者首先享用新技术;第三,只有强者(非投资者)才能先期购买、享用新技术,只有新技术成本下降后,大众才可以享用。

新技术首先为强者所用,包括消除威胁和谋利。例如,先进国家开发先进武器,就是为了消除威胁。而谋利又分两种情况:直接增加自身福利(如改善自己的健康状况)和转化为商品谋取商业利益。

新技术常常有风险,但这种风险对于个体利益和群体伦理的意义大不相同。新技术可能突破了伦理道德风险,甚至增加人类毁灭的可能,但是它对于个体来说,却是一种希望。

例如,在基因编辑事件中,你作为旁观者,或许会认为基因编辑突破了伦理道德底线,但是如果你被告知你的胎儿的基因有缺陷,同时可以修改,你会怎么办?或者,有人告诉你,修改你或你的胎儿的正常基因,可以让你或你的胎儿变得更聪明、健康、漂亮,你会怎么办?恐怕绝大多数人都无法抵御这种诱惑。既然允许后天治疗,为何不允许先天改变?要说先天改变有风险,后天治疗难道就没有风险?

在基因编辑事件中,因为技术尚不成熟,受试者并不是强者,而只是试验品。受试者之所以愿意接受试验,就是因为这种新技术对于胎儿的父母来说,是一线希望。若试验成功,受试者便成了运气意义的获利者;若失败,则成为牺牲品。真正的强者,是贺建奎及其背后的支持者。

强者总会突破各种禁忌

基于上述两点,强者总会突破各种禁忌而尝试新技术。强者是相对的,在自然规律面前,强者也是弱者。畏惧疾病和死亡,渴望聪明、健康和美貌,渴望财富、权力、尊重和自由,都是人之常情。区别在于,强者有机会去突破某些极限,从而降低风险或增加收益。

在贺建奎基因编辑事件中,舆论把矛头集中在贺建奎身上,其实是找错了主要敌人,真正的主要敌人是背后的利益集团,且目前社会对他们几乎束手无策。在几类强者中,技术精英(外延小于知识精英)或许是最不重要的。因为在知识爆炸的当代,技术精英再高明,掌握的技术也很有限,而且缺乏资本去组织其他资源,所以几乎不可能独立完成技术的发明和更新。

技术的一个社会逻辑是:技术几乎从来就是资本和权力的附庸。原子弹造不造,谁出钱造,谁来使用,对谁使用,几乎都不是技术精英说了算的,而是资本和权力说了算。在不同国家,资本和权力的影响力有所不同,但技术都不可能凌驾于这两者。

为了扩张利益,强者就会促进资本、权力与技术的联姻,推动那些突破各种禁忌的新技术产生。他们或者偷偷摸摸逃避监管和舆论,或者公然违反监管,或者在暗中做,心照不宣。禁止归禁止,突破归突破。

诚然,贺建奎的基因编辑违背伦理,但比这伦理违背更严重的技术,不知道还有多少。虽然原子弹产生70多年了,但又有多少大规模杀伤性甚至毁灭性武器被禁止了?甚至可以说,最新技术永远不可能被监管和禁止。简单论证如下:

最新技术首先被一个国家(或公司)发明出来,该国对其他国家占有先发优势,它不可能作茧自缚,主动监管和禁止同类技术(包括生产和使用)。该国会隐瞒一段时间,待有更新技术作为储备后,才会宣布掌握这种技术。即便其他国家此前知道,该国也不会承认。当另有少数国家也掌握此技术,则该技术的先发优势丧失。如果该技术具有相互攻击或摧毁的功能,掌握新技术的少数国家,才会商量监管或禁止该技术。这可以称为“技术寡头政治”。例如,1963年中国尚未研发出原子弹,美国、苏联和英国签订了《禁止在大气层、外层空间和水下进行核武器试验条约》,防止其他国家掌握原子弹技术,被毛泽东称为“三家条约”。这就是“技术寡头政治”的经典案例。

虽然大众不能确切地知道,但能推测到,在科技大国或高科技公司的技术储备库和实验室中,一定有不少远比已公开技术先进得多的技术。真正被监管和禁止的,永远是二三流技术。

新技术扩散增加人类风险

强者为了保持优势,会不断探索新技术。当更新技术产生后,原来的新技术就成为次新技术甚至普通技术,并逐渐扩散。桌面电脑、笔记本电脑,曾经是顶级高新技术,现在只是普通技术。更为典型的案例是:截至1963年,只有美、苏、英掌握核武器技术,但今天,连巴基斯坦、朝鲜这样的小国都掌握了核武器技术。

新技术必然扩散的逻辑是:第一,技术是可以模仿的;第二,一些强者试图通过扩散某些次新技术,以遏制或打击其他强者。前者是技术本身的逻辑,后者完全是社会逻辑。

虽然新技术总是会降格甚至被淘汰,但被降格的技术也会越来越强大。如果技术被滥用,如被恐怖分子所利用;或者技术自身失控,如切尔诺贝利核电站般失控,将会导致什么?大众可以自行推测。

在冷兵器时代,如1800年,一个凶残的人在大都市街头肆意杀人,其他人奋力抵抗,在理论上,他最多能杀50人就会被制服或击毙。到了1900年,使用当时最先进的武器重机枪,一个凶残的人最多也就能杀1000人。到了2000年,最先进的武器已远超原子弹,一个凶残的人理论上可以毁灭人类。再过100年、200年,随着新技术的扩散,凶残者能做出什么,这不是很难想象的问题。举一个真实案例:2015年3月24日,德国汉莎航空公司副飞行员卢比茨因患抑郁症,驾驶客机撞向阿尔卑斯山,机上150人全部遇难。如果他掌握了原子弹,又会导致什么后果?

强者虽然占有一定优势,但他们也未必能够控制技术。随着新技术越来越强大并逐渐扩散,失控的技术是否会导致人类瞬间毁灭?这绝不是杞人忧天,而是越来越迫近的风险。

但是,面对这种风险,人类似乎束手无策。目前能做的,或许是让更多人明白其中道理,凝聚更多共识,尤其是强者与弱者的共识,以遏制这种风险。

  • 来源:联合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