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改基因:不可阻挡的外部进化

作者:刘远举

基因编辑婴儿的出生,激起了全球舆论与科学共同体的一致批评。此次人体实验具体到两个婴儿身上,无创新、风险大,收益小,毫无必要,当然是错的。实际上,这次试验引发的轩然大波,与其说是基于技术思考,不如说是基于社会原因。

正如现代生物学领域最重的意见领袖乔治.丘奇表示:围绕贺建奎的批评有点过度狂热,“我觉得有义务保持平衡”。所以当该事件正在逐渐从舆论热点上退下来的时候,不妨进行一些事件之外的冷思考。

污染人类基因池?

如果说国外的质疑与批评的声音几乎都来自于科学界的话,那么在中国国内,似乎变成了一个大众议题。从科学问题变为社会问题,源于大众的恐慌。

实际上,包括一些专业人士的批评,都显得有点过于政治正确化,而失去了常识。比如说,此次试验会污染人类基因池。

其实,这不过是一个简单的算术。基因不是病毒,不可能通过空气、接吻、体液传播,其在种群中传播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假设这两个婴儿都在30岁的时候各自生育2个孩子,在按照这个速度繁衍下去,那么,90年后,全世界携带经过改造基因,并且活着的人,最多也就不到30个。

如果把时间拉得更长呢?科学家曾对世界不同地区和民族的女性进行线粒体DNA调查,确定现代人的线粒体来自于约15万年前的一位女性,这位母系祖先被称为“线粒体夏娃”。同样的,通过比较各个个体之间Y染色体序列的差异,科学家也计算出现在所有人的Y染色体都来自大约6万年前的一名男性,他被称为“Y染色体亚当”。这就意味着,基因传播到整个人群,花了6万年到15万年的时间。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基于当时人类数量较小,基因扩散到整个人群相对较快。在现在的人口基数的前提下,露露和娜娜的基因要扩散到全人类,时间会长很多。

这还是基因扩散的理论上的最快速度,实际上,不但中国的生育率远低于世代更替水平,而且,如果基因引发了不利的性状,比如早夭、智力低下,甚至会自行消散。这本身就是大自然处理变异的成熟机制。大自然没有那么脆弱。异形、弗兰肯斯坦式的怪物、或者基因优良的“非人”等等,都是文艺式的抒情。

实际上,某种程度上人类的基因一直处于这种不自然的过程中。

1978年7月25日,世界上第一个试管婴儿路易丝•布朗出生。当时,许多人担心她长成一名“畸形怪物”,甚至可能无法生育。现在全球已有500万试管婴儿降临人世,全球试管婴儿数量“呈指数式递增”。试管婴儿是极不自然的,没有经过数亿年形成的自然选择机制。有研究认为,试管婴儿有统计上明显的差异。试管婴儿患有先天性缺陷的比例比普通婴儿高,患心理疾病尤其是自闭症的可能性也较大。至于这种症状是否会遗传下去,还没有相关研究。

如果有,在短时期内,这些性状就可能扩散到整个人类。现在,试管婴儿的数量是500万,那么理论上,在更短的时间内,全人类都会变成被人工操作改变过受精过程的人的后代。不过人们并不大担心这个危险。

这种放心是有道理的。一种危险的速度与后果是相关的。巨大的危害总是迫切的,因为速度让人猝不及防,后果才不可挽回,而潜移默化的危害,总是能够解决的,因此相对威胁也不大。那种潜伏上万年,几十万年,然后突然在短短一年内爆发,毁灭人类的基因危险,只是一种臆想。更何况,人类的技术在不断发展,可以通过检测、优生、绝育、或者进一步的编辑完善基因,阻断有害基因的传播。

所以,大可不必担心,新事物即使有问题,在日新月异的科技的帮助下,人类总有办法解决。试管婴儿不需要标注,编辑基因的风险比试管婴儿更大,但在漫长的时间面前,这个风险并不算很大。

外部进化

著名的桑德尔教授在《反对完美:科技与人性的正义之战》一书中给出了这样一个例子。一对耳聋女同性恋,她们认为耳聋是一种文化认同,生活方式,是完美的。所以,他们给孩子基因设计,找到一个家族五代都有聋子的精子捐献者,生下了一个聋哑的孩子。桑德尔在书中隐约展示着他的观点:反对完美。即完美是相对的,科技破坏了人。

不过,桑德尔错了。人的能力的完善性,不是一个相对概念,而是有着绝对的指标。

不妨从生命的发源说起。在原始地球的环境中,闪电使得无机小分子物质形成有机小分子物质,地球上发展出一段漫长的自组织过程。所谓自组织,如果不存在外部指令,系统按照相互默契的某种规则,各尽其责而又协调地自动地形成有序结构,就是自组织。

从系统论的观点来说,“自组织”是指一个系统在内在机制的驱动下,自行从简单向复杂、从粗糙向细致方向发展,不断地提高自身的复杂度和精细度的过程;从热力学的观点来说,“自组织”是指一个系统通过与外界交换物质、能量和信息,而不断地降低自身的熵含量,提高其有序度的过程;从进化论的观点来说,“自组织”是指一个系统在“遗传”、“变异”和“优胜劣汰”机制的作用下,其组织结构和运行模式不断地自我完善,从而不断提高其对于环境的适应能力的过程。生命,是自然在熵增的热力学洪流的冲刷中,用自组织的方法建立的一座精巧的、脆弱的小塔。这座小塔的任何一部分,都是值得赞叹的、美好的。

这是人类社会的最根本原理与过程。然而,这个过程太慢、代价太大。

在漫长的进化中,病毒和宿主都在进化,病毒威力变小,不在立刻杀死宿主,而宿主的免疫系统也逐渐变得能适应病毒。比如,一部人感染肝炎病毒后能够自愈,而早在2007年,科学家就发现那些拥有HLA-B07和HLA-B14基因的人更有可能在埃博拉病毒的侵袭中活下来。但是,这个过程是以无数死亡、自然选择为代价的。

人类显然不会满足这个过程,于是发明了抗生素、疫苗,于是,原本需要几十万年、以无数人死亡为代价,才能获得的免疫能力,人类能够在短短数十年内就获得。这是发生在身体之外的“外部进化”。

自组织过程,是朝着低熵、高能量、高精度发展的。这个过程会出现智能。智能到一定程度,就会干涉进化,导致“外部进化”。只有这样才能达到更低的熵,更高的精度。所以,超越一定阶段之后,智能才是保证生命本质的最重要手段。DNA、蛋白质变得不再是第一位的。人有了智能,进化就不必仅仅依靠自然选择。不必再等待几十万年,在累累白骨得进化淘汰之后,才获得抵抗某种病毒的能力。

在2015年12月的美国国家科学院基因编辑峰会期间,哈佛大学遗传学家Dan MacArthur在推特上写道,“预测:我的孙子将会是进行过胚胎筛查和生殖系编辑的。这不会‘改变人类的定义’,而是像接种疫苗一样。”

外部进化虽然发生在身体之外,却符合基因的本质。

这两年,流行一本叫做《自私的基因》的书,我大概翻看了一遍。不过,在这一波争论中,却鲜有人提及,但如果把人的本质从基因的层面去看,就不难发现,用智能改造基因,符合基因进化的方向,也即自组织的热力学方向:低熵、高能量、高精度。

在这个过程中,人的本质不重要,基因的本质与动机才是更重要的。

在人类社会中,人的生理性,像一条暗河,平时不为人所察觉,但它无比强大,无比长久,人类文明的文化、传统、习俗、法律、道德、看似厚重、悠久、强大,却并不能与之抗衡,因为这些东西本身,就是人的生理性在不同层面、不同逻辑层次上的映射。往往因为这种逻辑层次太多,人们反而忘记了最为根本的东西,以为思想、观念是完全独立的,甚至想反过来无视人的生理性本身。而在生理性之下,则是基因扩张自己、完善自己的不可阻挡的熵减之路。凡是与此相悖的,那怕再神圣、再悠久的东西,也会弱化、变迁。

所以,进化导致的智能,必然会反过来影响基因,但这仍然是基因本性的体现。这个动机,比伦理更基础,一定会大于伦理。至于受精卵的自主性、人的平等,让一个人立刻死亡,还是带着残疾继续生活50年,这些形而上的角度,注定不能阻挡基因的本性。所以只要改造基因是安全的,那么一定是不可阻挡的。

这个诱惑,发端于基因的本性,表现为个体自利动机,并最终使得整个社会,乃至人类文明,都无法拒绝。

中产自利、基因本性与马太效应

这也正是此次试验引发的一个更深远的忧虑,即通过改变基因,改良后代的技术,会导致阶层间的马太效应,强者愈强、弱者愈弱。

或许在未来,这样的对话可能就会出现在中产妈妈的聚会上。

——我家娃花了50万,智商做到130,现在孩子才3岁,就认识3000个字,会做3位数乘法了。

——你做的真便宜啊,我家孩子,其实我就想放养了,自然人,但他爸说不行,要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花了80万,智商做到了150。现在比你家孩子大一岁,我们正在犯愁给他报哪所高中。

——你们都是牛蛙,我家是鸡娃,不过,你们光做智商不行的,我们加了钢琴才艺的。你知道吗,这样孩子的手指会比没做的长5毫米。更有利于弹琴。

——弹钢琴好啊,闲情逸致,我们就不行了,孩子命苦,得继续奋斗,要想成功,得加外向性格。这个性格啊,并非单一基因决定,除了多个基因调控,还要建立基因的网络机制,得到日本去做,200万,没办法,这钱也得花啊。

——成功外向就够了?不行的,还要加进取型人格,这个要做8个基因点位,外加网络调控,我们选了男孩,睾丸酮分泌翻倍,这叫领导型人格,充满进取心,进攻性。这个只有瑞士的Gattaca研究院才能做,一般不对外,得皇族、五代才能做。我们家老爷子找的关系。

这一幕会出现吗?基因改造,有钱的人,能够通过钱去改造自己的后代,形成马太效应?然后,阶层不止固化,而是彻底被焊死?但是换一个角度想,这一切不是正在发生着的事吗?人们对阶层固化的担心,并未阻止全球各国向着阶层固化的方向发展。

无法拒绝源于个体自利。现在的中产,花费无数心血教导孩子,如果需要他们拿出50万,就能安全的得到一个学霸,谁能拒绝?当有人去做了,那么人人都不得不去做。这种困境发生在学区房,也就一定会发生在基因改造。

个体自利,无非是基因在个体理性层面的体现。那么,从这个角度,无法拒绝基因改造,本身就是基因的本性,是进化的一部分。

不过,也不必太过于担心。

首先,改造基因,未必和电子产品一样,富人先享受。这是因为基因是非常复杂的,没人能保证效果。即便投入实际使用,最初的产品必然也是充满风险的,只有那些甘愿冒风险的人,才能从中获得提升下一代智商、体力、性格的好处。更甘愿冒风险的人,往往因为他们的成本小,说白了,往往处于社会底层。

更重要的还是,人是复杂的动物,而人组成的社会则更是复杂。智商并不决定一切,还需要情商、毅力、性格。就算性格可以通过基因来调控,也更加复杂,更不可控。与后天因素有关。更微妙的是,性格无法有一个绝对量的优劣。进取心过头,就变为功利;专注过头,就变为固执;毅力过头,可能就成为偏执。如此过犹不及。

那么,没有绝对量,就无法进行数量上的精确调试。哪怕是一个精心制造出来的人,相对于一个自然出生的人,在性格上也无法形成肯定的,绝对的优势。那么,在社会一轮一轮的大浪淘沙中,强者就无法利用自己的财富优势,形成马太效应。

智商,以及更重要的性格、情商这些东西,都是人类在群居生活中发展出来的才能,需要不断与群体互动,自我调适,才能成就一个人。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那么,到以人类现有的技术来看,自然赋予人类的包括智力、性格在内的智能,仍然会驱动社会发展,驱动阶层变迁。依靠技术来实现反乌托邦的将来,在可见的将来,仍不可能。

不过,还存在另一方面的危险,那就是对所有人进行反向操作,比如通过普遍性的、强制的基因操作增加服从性。比如,在新版的《超人:钢铁之躯》中,氪星球实行的就是通过定制基因实现决定婴儿一生的职业,做农民、做工人的、做军人的、做科学家的,基因都各不相同。不过,这也并不容易。因为自然怀孕与分娩是人与生俱来的能力,在强制力之外生下一个自然人,仍然是容易的。在电影中,超人就是其父母偷偷生下的多年来氪星球的第一个未经修改基因的自然人。

针对这种情况,还有更深层次的逻辑上的出路,那就是外部进化,并非仅仅是改造基因。需要指出的是,另一种形式的外部进化是道德、习俗。它们产生于智能,在本能、甚至个体理性之上,调整着社会关系,推动文明顺着更有序、更高能级的热力学箭头的方向发展。所以也是一种外部进化的方式。

这就意味着,当进化进入到依靠智能推动外部进化的时候,基因的自私性也会被智能所影响。简单的说,当智能能修改基因的时候,智能必然也有是有价值观的。

最近看过一个演讲,一位专家的研究结果显示,东亚人比欧美人更加聪明。有人提问,为什么反而欧美人有更杰出的科学与创新成。这位专家认为,这是因为欧美人更高的睾丸酮导致了更低的服从性,从而促进了创新活动。

所以,对多样性的尊重,对个体的尊重,本身也是符合进化的箭头的。这些价值观出现在智能之后,从文明的发展历史看,促进了文明的发展,在未来,也一定会被纳入到智能的价值观之中。

中国道路

健康、更强壮、更聪明,长寿、乃至永生,是人类的终极追求。自古以来,就不乏追求仙丹灵方的帝王,但始终只能望着那道不可逾越的高墙哀叹。如今,站在当下的时代,技术已经把城门拉开了一道缝隙,诱惑如此之大,很多人会穷尽自己的力量去把这扇门拉得更开。从这个角度,生物技术就是这个时代的仙丹灵方。

在刘慈欣著名的科幻小说《三体》中,狂人维德为了人类的生存,喊出“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一切”。在中国这样一个鄙视程心这样的白左圣母的国家中,很多人对此深以为然,但是,如今面对一个人被改变基因,却又在强调维护人类基因的纯洁性,人的纯洁性,以及人性的纯洁性。其实,这不过是转基因恐慌之下的假象。

国外对于克隆、基因研究的谨慎性,源于在宗教的影响下,人性是相对于神性而存在的,作为受造之物的人性,是相对与神性而存在的,有着神圣性。但是,在一个无神论国家中,没有了神性,所谓人性,不过也是碳氢氧氮的构造之物。那么,阻止改造基因的研究,就缺了一个最主要的思想禁忌,是否打破,只有一寸之隔。就如被用来形容强制引产的一句话:“死亡和生存之间,只有一英寸”。的确,中国告别这个阶段并不久,关于人性伦理的话题,似乎还很奢侈。

在中国,伦理问题仅仅源于技术不确定性,并不存在人的神圣性等问题,所以,一旦技术不确定性被克服。基因层面对人的改造一定会迅速发展。

其一,相对于西方发达国家,宗教对生物技术的限制,中国是一个无神论国家;

其二、中国不同于西方的社会阶层、政治结构,对于生物技术发展的推动力更大;

其三,普通的中国人,相对而言,更缺乏通过舆论去制约技术的能力。

那么,在这个三个方面的因素总用下,中国必然在生物技术方面,会率先出现“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