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贲:中国社会为何普遍粗鄙化?(附《中国周刊》专访)

文/徐贲

现今社会中有不少人似乎得了一种精神上的流行病,那就是变得越来越要面子,但却又越来越粗鄙。这是由于“荣誉”与“不荣誉”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甚至荡然无存。

不久前,某艺人母女三人在江苏教育电视台竞猜节目录制中放泼撒野、大爆粗口,母亲对着一位观众挖苦道,我能把女儿培养成亿万人喜爱的明星,你母亲做得到吗?

显然,她觉得当名艺人的母亲是特有面子的事,而正是为了争这个面子,夸耀这个面子,可以在大庭广众下,行为嚣张,言语粗野,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阵势。

有人把这种粗鄙称为“不要脸”,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寡廉鲜耻、不知羞耻。其实与“要面子”同生共长的“不要脸”并不是没有羞耻感,而是不知道什么是该羞耻的,什么是不该羞耻的。

徐贲:中国社会为何普遍粗鄙化?

粗鄙是一种羞耻心像癌症一样的病变,这种病变在特定的被污染的社会环境中特别容易发生,就像污染了的自然环境容易诱发癌症病变一样。

例如,在一般的文明社会里,“绅士风度”是一件有面子的事情,以绅士风度待人接物也是体面人会自然而然地要求自己的行为。

但在一些时期“绅士”成了革命的对象,而革命者又以越粗鄙越光荣为行为准则,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就出现了一种新型的“有面子”与“要脸”的关系:粗鄙不仅不再是“不要脸”,而且是有觉悟、混得开的事,不仅如此,甚至还能为粗鄙者带来特别“有面子”的头衔、荣誉称号、地位或职位,让他们成为“成功人士”。

这种“成功人士”的传人之后会把施展才能的领域从政治转向了经济,祝东力曾这样描述他们粗鄙化的成功:“一口糙话、一身匪气,这才是‘爷们儿’,是吃得开、混得好的标记。粗鄙化——粗野、鄙俗,是当今世俗社会的主流价值。粗鄙代表‘强悍’、‘有力量’,彰显着粗鄙者的‘有胆儿’、‘拔份儿’”。在一个缺乏社会正义、价值观紊乱的社会环境中,适者生存的丛林法则支配着人们的行为,“人自为战,文雅、谦和、友善等等,似乎直接等同于懦弱无能。出门在外,没几分流氓气,是很难混的。粗鄙的言行和仪范,暗示着在无序竞争中较高的生存和成功概率。这已经成为当今时代的一种集体无意识。”

一个社会整体越缺乏是非价值,越不正派,不知耻之人就会越发大胆地发无耻之言、行无耻之事。12月8日在广州的国际慈善义卖活动中,善款出现4900元假币,引发了一场“丢脸”之争。有官员在微博中称外国人在中国义卖是“假慈善”,“其用心就是想丢中国人的脸”,他挖苦道,丢脸的是心怀叵测的外国人。

针对这样的丢脸指责,比利时王国驻广州总领事馆官方微博回应称,该领事馆参加义卖的所有产品都是比利时企业无偿赞助的,义卖价格均为成本价,义卖所得全部捐出,领事馆人员自愿星期六加班一天,做慈善没有什么好丢脸的,真正丢脸的是那些假币。

对假币问题是非不辨,反倒是无端辱骂做好事的人“丢脸”,哪怕是出于为国家“要面子”的良好动机,也是一件粗鄙的事。

这位官员事后声称自己绝不后悔,令人想起不久前一位教授为替毛主席争面子而打一位老者耳光的事,这位教授也是事后宣称绝不后悔。死不认错其实是在粗鄙地对待自己的粗鄙,是一种应该被人瞧不起的色厉内荏行为。

任何一个社会里都会有粗鄙之事,在一个有正派价值的社会里,粗鄙是一件丢脸的事,对自己的粗鄙行为道歉则是一件有面子的事情。

然而,在一个丢失了正派价值的社会里,粗鄙变得理直气壮,而社会中许多人对粗鄙的人和事则要么熟视无睹,要么无可奈何,粗鄙于是也就更加猖狂。

粗鄙的有恃无恐印证了邵燕祥在《普遍粗鄙化:当代的社会病》中说的,中国的粗鄙化已经成为一种文化病和一种社会病。在粗鄙化的社会里,人必须习惯粗鄙才能生存,因此会变得很皮实,这就像在污染的环境中,人都会变得特别能“抗毒”一样。这种对环境的适应虽然显示了非凡的生存调适能力,但未必是一件好事。

中国有一段时期,千千万万的人随时都在被羞辱,在丢脸,以至丢脸成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结果差不多整个社会都变得一样不要脸。不少人因为“要脸”,因为忍受不了无端羞辱而自杀。

而那些能够经受不公对待和百般羞辱而忍耐着存活下来的,都是特别皮实的人。然而,他们的皮实恰恰帮助积淀了中国文化中千百年来的那种逆来顺受和隐忍苟活。

个人的粗鄙化与公共权力的粗鄙化往往如影相随。人们在社会生活中被强横的权力粗鄙地对待(被蔑视、羞辱、没有尊严、不受尊重、公民权和财产权得不到保障),无处说理也无理可说,久而久之便会因人格贬损而在心理和行为上发生“自鄙变态”。

这种变态常常表现在自鄙者的自我称呼上,例如,nigger(黑鬼)本是是一个侮辱性的字眼,然而,这个字却会频频出现在地位低下的黑人们的相互交谈中,成为一种有意识的弱者群体维系。

在中国,“屁民”,“草民”、“屌丝”也在成为这样的字眼。用这样的称谓来自嘲和自我矮化,也许是为了寻求一种人格心理上的自我保护,它可以使当事人用适应和习惯矮化的方式,来把矮化的实际伤害降低到最低程度。

然而,这种先是对矮化的游戏性的自嘲和脱敏,却可能不幸变成一种真正的麻木和屈从,也使矮化之人变成了不折不扣的侏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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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剑客会


附:《中国周刊》记者杨洋对加州圣玛丽学院教授徐贲的访谈

徐贲:普遍粗鄙是中国社会的精神癌症

《中国周刊》:您写过一篇《中国为何普遍粗鄙化》的文章。在您看来,什么是粗鄙化?

徐贲:之所以要谈论粗鄙,是因为今天它已经普遍化了。

一位在曼谷生活了十几年的朋友有一次跟我说,她每次回到国内,就觉得不一样,总有人无缘无故地横眼看你,到店里买东西也常遭白眼,店员像对贼一样盯着你。医院里,人满为患,大家像一群动物那样挤来挤去。护士对病人吆五喝六,一点不体恤,也不尊重。在许多其他地方也是一样,到处不被当人看,要办点事,就得当孙子。这种感觉令人非常憋屈,特没尊严感。周围的人并没有对你做什么粗鲁的事,也没有粗俗的言语,但你就是觉得人际之间有一种“粗”的东西,那就是普遍的粗鄙。

一般来说,文明教养和文化程度越高,会对粗鄙越敏感,越反对。反过来说也是一样,一个社会整体越在意粗鄙,越反对粗鄙,也就越文明,越有教养。

《中国周刊》:对于有权有钱者,他们的粗鄙化表现为什么?

徐贲:有权有钱者粗鄙的关键在于他们是社会中的强者,强者因为强,所以有本钱对弱者粗鄙。粗鄙的本质是无视别人作为人的尊严,基本特征是无同情心、无视别人的感受,甚至暴力、残忍、故意伤害。有权势者不仅对弱者有粗鄙行为,他们自己也常常相互粗鄙对待。这在当年文化革命中司空见惯,许多“当权派”人物相互对待都非常凶狠、粗鄙——诬陷揭发、落井下石,把人往死里整,在那个时候根本就不算一回事。

只要有蔑视弱者,侵犯弱者的尊严的地方,就会有粗鄙。例如,富豪陈光标曾提议,没有受过九年教育者不得有生育权,这就是非常粗鄙的。以前奴隶主都没有规定奴隶不准生育子女的权力。许多没有受到九年以上教育的人不是自己不要上学,而是因为家里贫困或其他原因而上不了学。现在要对这些已经遭受不幸的人说,像你这样的人不配有生育权,只配断子绝孙。还有比这更侵害一个人尊严的吗?还有比这更粗鄙的吗?无视社会弱者作为人的尊严,把他们当下等人,不承认他们做人的起码要求,更不用说公民权利了,这是有权有势者最经常表现出来的粗鄙。他们衣着讲究,干净整洁、说话文质彬彬,看上去很体面,其实可能是灵魂很肮脏的粗鄙者。

《中国周刊》:这两年,社会流行一个词“屌丝”,很多底层无出路的年轻人,以此自称。以前,人们自称“草民”,可“屌丝”比“草民”的自贬和自我嘲弄的意思要过分地多,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徐贲:“屌丝”、“草民”、“P民”都是自我贬低的说法,是社会语言学家所说的“工具性粗鄙”或“实用粗鄙”中的一种。工具性粗鄙或实用粗鄙是为了某种实用目的而故意粗鄙,自我污蔑或污名化,这在弱势群体中非常普遍。

但是,拥抱污名是一把双刃剑,它可能为弱者提供某种心理保护,但也可能让他们就此接受自己的低下地位,失去抵抗的意志。在污名与拥抱污名之间有一种暧昧的关系。弱者利用这种联系,一方面保护自己,争夺话语权,讲述“我是谁”,但另一方面,却又无能为力,不得不与压迫权力有所妥协。

《中国周刊》:邵燕祥先生认为,粗鄙化与五十年代以后社会对知识分子的态度有关,时间已经过去六十多年,当年的行为,仍然深刻影响着当下吗?

徐贲:这个粗鄙世界的形成与五十年代以后知识分子的遭遇有很大关系,他们变成了整体上说是失去了尊严感和荣誉感,变得讲实惠、功利主义、奉承、顺从,甚至寡廉鲜耻的一个群体。

在任何一个社会里,知识、文化、文明都是遏制粗鄙的主要力量。如果在一个社会里,连一贯讲究斯文、重教养、有理性、守礼义道德的知识分子都不再遵守他们引以为傲的行为规范,甚至公然破坏这些规范,那么,这个社会的文明秩序肯定已经到了极难维持的地步。

人们看不起知识分子,反智固然是一个原因。但是,所谓反智,其实就是图实惠、看不起与人的心灵、精神、人格有关的追求。现在许多知识分子自己早就不拿心灵、精神、人格当一回事了。民众鄙视他们也就谈不上是什么反智了。

《中国周刊》:为什么,这个社会拥有了越来越多的大学生,粗鄙化的情形仍然十分严重?

徐贲:知识教育不等于道德教育,更不等于公民的教养和素质教育。这个社会拥有了越来越多的大学生,粗鄙化的情形仍然十分严重,这只能说明,就公民的教养和素质教育而言,学校的教育是失败的。

《中国周刊》:中国古话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经过三十多年的改革,我国已成为第二大经济体。经济的发展不能有效遏制粗鄙化吗?

徐贲:经济不能解决道德问题。我们以前宣传说,资本主义是万恶的剥削制度,经济虽发达,却造成了道德堕落和罪恶。“文革”时天天在讲“兴无灭资”,就是以反对道德堕落,让人们高尚起来的美好目标来做支持的。现在我们自己也碰到了同样的问题。

西方人也有类似的推理。例如,以前有人以为,只要一个人能在经济和需求上独立,不必依赖于他人,就能自由、理性地思想和独立作出判断。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财产权被当作人的神圣权利。后来怎么了呢?人们发现,有钱人考虑的首先是自己,他们根本不会在乎没钱人的利益,所以没钱人必须要有能为自己利益说话的机会,必须有他们的政治权利。于是,没钱人也争取民主投票和选举的权利,而且成功了。这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公民无分贵贱,在公民权利上人人平等。

什么是经济成功呢?一个重要的衡量标准是分配是否正义。对穷人来说,这种正义必须用政治权利来争取。否则富人就会粗鄙地对待他们,把他们当下等人,认为他们不配拥有跟富人一样的权利,连生孩子的权利都没有。

《中国周刊》:您认为粗鄙化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徐贲:原因很多,很难说哪一个特别根本。有的看起来根本,其实只是因为比较明显而已。而且并不是所有的粗鄙都是这么显而易见,有的会隐而不见,因为看不清,所以人们会以为不要紧。而那恰恰可能是更加根本的。例如,权力把老百姓当傻子,当白痴,并不需要动用明显的暴力,但却是更严重的权力粗鄙。粗鄙对人的典型伤害就是冒犯别人的尊严感,对别人的感觉满不在乎,一副傲慢不屑的样子,拿别人当玩物。这样粗鄙不需要用肮脏、侮辱的字眼,也不需要使用身体暴力,一个眼神、一个假笑、一副不在乎的腔调就可以了。

《中国周刊》:普遍粗鄙会有怎样的后果?

徐贲:与社会里的许多道德恶疾一样,粗鄙对人的心灵毒害会很深。它和许多道德恶疾一样,一开始的时候人们都是讨厌的,但是,渐渐便从厌恶转为失望和绝望,又渐渐适应、随遇而安、麻痹、冷漠,直到默默接受。

粗鄙在眼下最严重的后果就是人人害人人,互相不把他人当人对待。

人天天要吃饭,可是食品供应早就成了普遍粗鄙化的牺牲品。要是有人往你的饭锅里放脏东西,你会觉得他很粗鄙吧?好,现在食品从生产到销售形成了一条“我害人人,人人害我”的生产链,这还不够普遍吗?食品安全问题看起来是发生在生产领域的经济问题,但实质上却是政治腐败、经济伦理畸变、环境生态持续恶化中所产生的恶果。

《中国周刊》:我们如何摆脱粗鄙化?

徐贲:粗鄙只是许多道德问题中的一个,不可能孤立开来,单独得到解决。但如果我们同意粗鄙是对人的尊严的侵害,如果我们认清侵害人的尊严是必须改变的,那么改变粗鄙也就会有比较清晰的目标,一件一件具体的事情做起来也就会变得比较有理可循。

制度变革和学校教育应该是两个比较重要的方面。例如,如果能让人民比较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意见,让报纸比较自由地传达人民的意见,那就不至于用压制这种很粗鄙、很蛮横、很不讲理的办法来对待人民和媒体。如果绝大多数人都能用语言好好说理,那整个社会就会变得比较文明,谩骂、恫吓、人身侮辱等等粗鄙现象也会逐渐减少。

学校教育也很重要,当然,如果粗鄙在社会中流行,那么学校教育再好,也会被社会中的反例教育所抵消。现在成为贪官的,许多在学校都是好学生,从小就学雷锋,当班干部,被表扬,被提拔。照理说,他们都是学校里教育得最好的学生,怎么还是变成贪官呢?可见学校教育的作用是相当有限的,效果也难以持久。但这不应当成为学校放弃教育的理由。如果制度改革和国民教育同步进行,那么虽然现在的粗鄙积习已深,但只要真去努力,也还是可以往好的方向发生变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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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国周刊》(2016年9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