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聿文:最大的“灰犀牛”会来自哪里?

作者:邓聿文(独立学者,中国战略分析智库研究员)

“黑天鹅”和“灰犀牛”这两个词今年被频繁提及,前者意指罕见的、出乎人们意料的风险;后者则指常见的、人们习以为常的风险。故从含义看,“黑天鹅”似乎更值得人们警惕。

不过,如果由此放松对“灰犀牛”的警惕,可能铸成的错误更大。从风险实际发生的概率看,“黑天鹅”由于是那种罕见的、出人意外的风险,虽然难以预防,但毕竟是小概率事件。相反,“灰犀牛”事件本身的习以为常,说明它在现实中是经常出现的,也就相对为人们所忽略,等到它由小麻烦变成大风险时,解决起来就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2019年是中国的一个政治安全年,对政治安全、政治风险的重视,在中国官方那里已达空前程度,从上到下丝毫不敢怠慢。虽然官方现在强调“黑天鹅”和“灰犀牛”都要防,生怕哪儿出现差池,酿成大错,但如上所述,从实际考察,由“灰犀牛”带来或引发风险的可能性更大。

邓聿文:最大的“灰犀牛”会来自哪里?

今年早些时候我撰文表示,经济增速长期处于收缩通道;收入分配和贫富分化不断加剧,相对剥夺感逼近人们的心理底线;权贵利益集团的滋长与顽固;乡村溃败与城市流民;社会分化与阶层对立;互联网政治;民族矛盾急剧上升;腐败和政治认同的流失;以及地缘政治恶化等九大问题,今后几年对中国会构成重大挑战和冲击。这些挑战既可能以“黑天鹅”的形式表现出来,更可能以“灰犀牛”的面目出现。因为大多数问题是存在很久的,人们常常谈到和触摸到;个别的问题虽然出现不久,但也并非是个新问题。

尽管很少有人能够准确预知问题或风险来自哪里,但如果社会上上下下都预感要出问题,要完全避免不出问题是很困难的。尤其在中国当下的体制下,体制会催生或放大风险,甚至体制本身就是一个风险源。

何以如此说?当全社会都对某类风险保持一种近乎神经质的敏感时,固然可说是对风险的重视,但又何尝不是整个系统出了问题?系统的问题就是制度或者体制的问题。另一方面,这与中国当下体制呈现高度集中的命令特征也是有关的。这种体制或制度,很容易出问题。

中国高度集中的命令体制表现在两个层面:在中央和地方的关系上,权力集中在中央;在每个组织内部的关系上,权力集中在一把手。

有人会说,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没有什么奇怪。的确,大多数时候都如此,这是中国体制的本质特征。但最近几年来,人们对此种权力集中的程度,感受还是不同的。现在的“高度集中”,是一种几乎丧失灵活性的集中,这就是问题所在。

在重要和关键权力上收中央的情况下,地方尤其基层就不会有任何的创新动力去应对各种变化和风险,而是坐等上面特别是中央发号施令。在大小事情都由单位一把手决定和说了算的情况下,具体办事人员也不会有任何的积极性去求得事情的解决,有的只是揣摩领导意见或消极应付。

那么,又是什么造成了目前的体制?简单地说,是中国古代大一统皇权制和计划时代的命令体制的混合产物,重心在后者,前者强化了后者的缺陷。按照经济学家周其仁的解释,中国的计划命令体制不是从实践中自发建立起来的,而是按照一种理论构想、按照一个理想社会的蓝图构造出来的。计划命令体制实际是把一个国家当作一家超级公司来管理,但管理者又不可能有这种管理经验。换言之,管理国家这家超级公司,是完全超出现有所有人的经验的。目前世界出现的那些大的跨国公司,最多能做到的是在公司内部的计划管理,但它距离大到覆盖国民经济,以至于可以消灭全部市场关系、完全靠“看得见之手”来配置一个国家的经济资源,还差十万八千里。然而在中国,不仅把整个国民经济作为一家超级国家公司来处理,而且这家超级国家公司还被说成是“社会主义”的唯一形态,一改就碰上“主义”的大词汇,变成“反社会主义”,这就造成改革无法深入;因为有“主义”的大词汇当头,过去点点滴滴改进的难度骤然变大,一静一动之间好像都触犯了制度底线,既得利益就变得很僵硬,特别难触动。

没有改革,或改革的难度大增,体制的积弊无法消除,社会就只能带病运行,积累的风险自然就很大。风险得不到及时释放,最后就会以一种剧烈形式爆发出来。

不否认,高度集中的命令体制,在危机出现以后,解决起来有一定的“优势”,那就是能够动员全国力量,提供各种条件。然而,且不论在“集中力量办大事”的过程中有不计成本的一面,正由于这种“集中力量办大事”的“成功”,反过来进一步强化了体制的“集中”、“命令”特征,使得社会在非危机时候,也容易被“全国上下一盘棋”的美学所诱惑,从而导致整个社会丧失应有的活力、主动性和创造性。这是我们一再出现的教训。

回到2019年的形势,假如中国会爆发“黑天鹅”和“灰犀牛”事件,大概率还是出自经济,或由经济引发扩散到其他领域。中国经济这几年进入一个下行通道,官方的供给侧改革也遇到了巨大阻力,再加上贸易战,经济如果出现问题是不奇怪的。要预防经济出现大的“黑天鹅”或“灰犀牛”事件,需要激活每个经济主体的活力,根据价格和市场信号配置资源,这就要求政府在经济和社会管理方面,放权和分权,让地方和企业根据实际情况灵活处置。因为经济的复杂性本来适合于分散决策,而与高度集中的命令决策体制本质上是抵触和排斥的。

现在恰好相反。按照中央的统一部署和领导人的意志来管理经济和社会,地方实际可作为的空间有限。由于它完全无视地方和企业的特殊性,因此,无论从作为一级组织的机构还是个人来说,都不会有积极性和主动性去实施管理,解决问题。这样的体制不出现问题则已,一出问题,势必是大问题,或者开始即使不是大问题,但由于都坐等上面和领导的指令,丧失解决问题的最佳时机,反会使问题扩大,增加后续解决的难度,最后即使能够解决,代价也非常巨大。

所以在更多的时候,高度集中的命令体制不但不能很快解决问题,它本身就是麻烦制造者。从这个角度看,2019年若有“灰犀牛”,现有体制本身可能是最大“灰犀牛”。

来源:FT中文网